你對德國人的想像有誤,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像機器那樣精確,但中國人是怎麼做到的,你們的火車很準時,每天發車時間都一樣,除非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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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益堅(左)和黃梵在哥廷根一家建於1735年的書店合影。 圖/黃梵提供 |
施益堅還在台灣就提出,六月初我一到哥廷根(Göttingen),他就從馬堡來看我。他的「看」顯得有些隆重,他當天往返一趟,路途需五個多小時,只為了在哥廷根盡四小時的地主之誼——請我吃大餐、帶我見識哥廷根的德國文化。據說他來前還作了功課,向他在哥廷根大學讀過書的妹妹,打聽哪家咖啡好,哪家餐食有特色,哪裡有博物館……
我去車站月台接他時,只見他一身學生打扮,T恤加牛仔褲,肩上斜挎著一隻棕色方包。待兩人感慨地拍完背,並不覺得已有兩年未見,彷彿兩年前就在昨天,一見面就續上了昨天的話題。兩年前他從台灣來南京,見面就抱怨南京比台灣乾燥,逼得他得用保濕霜。這次他抱怨的是德國,自嘲地說德國氣候把他弄得像個女人,成天往臉上灑水抹霜,只為了給皮膚保濕。我馬上睜大眼睛打量他,的確,那張英俊的臉有點油光發亮。作為男人,如此關心皮膚,說明他內心藏有很多的敏感,這頗符合他那本當紅小說《邊境行走》呈現出的細膩之功。這類敏感同樣也表現在他調皮搗蛋上。哥廷根城雖小,紅綠燈卻不少。兩人前往古城的路上,每每遇到紅燈,哪怕馬路上沒有車,我也會本能地停下腳步。每當此時,他就快活地嘲笑我,「你怎麼像個德國佬?沒有車幹嘛不走?」他毅然領著我邁步闖過紅燈,然後露出一臉輕鬆的壞笑,彷彿他早已是個中國佬。記得慕尼黑的漢學家樊克曾告訴我個說法,德國人認為中國人是東方的義大利人,同樣重視美食和家庭,同樣不願遵守規則和法律……這裡條規森嚴,他卻寧願按中國方式行事,令我想起巴爾札克的看法:「在指定的時間裡喝水、吃飯、睡覺,我就算完了」,施益堅不願在「指定的時間」過馬路,說明作家們尊崇的東西都差不多,只願尊崇肆意的想像和自由……
古城人頭攢動。聽說我還沒有哥廷根地圖,他立刻帶我到處找遊客中心,沒多久,發現它設在市政廳一樓。遊客中心為什麼不像台灣那樣設在火車站?記得遊威瑪時,我也發現遊客中心同樣是設在市中心。施益堅開始為德國辯護,說火車站有遊客問訊處,只是遊客中心還可以提供租車等服務。我有點不依不饒:「遊客要先走到市中心,然後才能租到車?」接著我順勢調侃起德國的火車,說不敢想像德國火車經常遲到、變更停靠的月台、取消車次、同一車次每天發車時間都不一樣,令初來乍到者不知所措。沒想到他聽罷居然更加開心,「你對德國人的想像有誤,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像機器那樣精確,但中國人是怎麼做到的,你們的火車很準時,每天發車時間都一樣,除非你們……」接下來的路上,兩人就這樣不停靠「抬槓」尋開心。
大概決意要幫我找到德國文化,他手執哥廷根地圖,領我穿街走巷,結果與城市博物館不期而遇。見門頭上刻著布拉姆斯的名字,我興致陡增。我和女兒都是布拉姆斯迷,曾有數年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聽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施益堅馬上用德語幫我一探究竟,原來牆上的名字是為了紀念布拉姆斯,曾在這間樓裡演奏過。我踩著博物館的木地板,它像老人的關節發出響聲,這聲音真的令我內心滋生出歷史感。二樓擺放著不少19世紀的鋼琴,述說著那段輝煌——哥廷根曾是德國的鋼琴製造中心。牆上早已褪色的繪畫,都與中國有關,描繪了德國人曾對中國的想像,那是18世紀中國風黃金時代的遺物。這種風潮的遺物,我後來在法蘭克福和慕尼黑都見識過。法蘭克福的歌德故居有一尊取暖器,不是典型的德國鐵鑄樣式,它的表面覆蓋著一層中國青花瓷。那時的德國人擁有青花瓷,如同魏晉時期的中國人擁有羅馬琉璃杯一樣,都象徵他的財富和品位。慕尼黑的漢學家樊克,甚至把慕尼黑的中國塔視為一種歷史擔保,只要看過中國塔,擔保你就瞭解了慕尼黑作為封地時的歷史。
兩人無意間逛進了一家建於1735年的書店,沒想到老闆竟是施益堅的粉絲,書架上赫然擺著施益堅的兩本書,其中一本還標著「最佳暢銷書」的字樣。老闆對施益堅表示恭敬的方式,幾乎與中國人一樣,雙手合十,向施益堅微微鞠躬。施益堅生怕冷落了我,竭力向老闆介紹我的情況,我聽不懂,但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畢竟我只有幾個短篇譯進了德國。離開時,我記住了老闆的笑,他的笑在德國人臉上很少見,是一種恭敬謙和的笑。剛出書店,施益堅又把我隨口的抱怨當了真,我抱怨德國書店跟中國書店一樣,少有英文書,他馬上又顯出愚公移山的勁頭,決意要帶我逛遍哥廷根的書店。雖然最終找到的幾本英文書不值一提,卻讓我見識了哥廷根書店的數量,以全城三萬學生來衡量,書店已經算很多,光很像樣的書店就有十來家,且家家有施益堅的小說。一個書店能賣這種嚴肅小說,其趣味還能不專精嗎?
接下來兩人在哥廷根的吃喝,幾乎沒有變數,一切如他所願,吃完大餐,兩人手執霜淇淋,順利找到了他妹妹推薦的一家咖啡館。去那裡喝咖啡的人,以中老年婦女居多著稱。按照施益堅的解釋,德國中老年婦女多有閒暇,與友人喝咖啡消磨時光,成了她們唯一的樂趣。如同中國中老年婦女,樂此不疲地跳廣場舞一樣。
我那天還有一種「惡毒」的心理,希望能在哥廷根找到一幢醜陋的房子,如同我在中國可以找到大量醜陋的房子一樣,但是我那天沒有成功。不僅哥廷根找不到,威瑪找不到,後來在漢堡、法蘭克福、科隆、慕尼黑等地也找不到。顧彬的朋友海嬈是法蘭克福的作家,嫁給了一個德國人,她的德國丈夫認為法蘭克福是德國最醜陋的城市,因為它有大量的現代建築。可是以我的眼光,那些現代建築根本算不上醜陋,相反,它們顯得既時尚又漂亮,與傳統建築相處融洽。
施益堅盡地主之誼的那天,令我有了一種新的嗜好,即任何德國的事物,我都要從正反兩面嚼一嚼,不太信任已有的結論。送走施益堅的第二天,我就懷著這樣的矛盾心態,開始了在德國境內的漫遊……
註:
施益堅:Stephen Thome
顧彬:Kubin
樊克:Frank Meinshausen
海嬈:De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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