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獨立公投的雙方陣營,無論是支持獨立的Yes以及維持現狀的Better Together,在一定程度上都漂離了外界對於獨立派和聯合派的想像。獨立陣營並不像梅爾吉勃遜主演的蘇格蘭英雄人物William Wallace那樣高喊「自由Freedom」,或高舉蘇格蘭民族自古就是一個不同民族、擁有迥然不同於英格蘭的價值和傳統文化的大旗。相對的,主張在一起更好的反對陣營也不若名義上陳述之所以在一起更好的理由,反而著墨獨立之後的蘇格蘭連不甚滿意的現狀都難以維繫(更像是:最好我們在一起),且不時提醒作為蘇格蘭人也同享"不列顛'"偉大、光榮過去的情感訴求。雙方陣營的策略有著非常實際的理由。
目前蘇格蘭議會最大黨是簡稱為「SNP」的蘇格蘭民族黨(Scottish National Party),核心主張就是蘇格蘭從聯合王國中獨立,成立現代主權國家(the soverign state)。2011年的競選綱領就是將獨立交付公投,「SNP」也在該次大選中獲得自1998年權力下放以來的首度過半席位。但獨立陣營也了解到,「SNP」選民結構最多只有40~45%的民意基礎。要贏得公投仍需要爭取5%以上的非SNP支持者。其次,不可否認的,蘇格蘭民族主義與認同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情感或情緒為基礎的。然而,要在馬拉松式的選戰中贏得支持,情感性的訴求不但難以持續,要知道,所謂蘇格蘭人的組成包括了早期愛爾蘭過來的蓋爾人、蘇格蘭當地的比特人、南方的英格蘭人、北歐維京人等等族群。若是太過突顯其中單一族群,容易成為"族群中心主義"的指控對象,難以獲得在一般議題上左傾的蘇格蘭選民認同。更何況,有資格的投票人包括了聯合王國(UK)、歐盟(EU)和大英國協(the Commonwealth)的成員在蘇格蘭的居民,獨立陣營在這議題上打轉只有失分的餘地。
獨立陣營所主張的蘇格蘭認同不是那種釐不清的差異,無論是血緣、語言或族群,而是基於未來的願景之上──蘇格蘭要成為甚麼樣的國家?蘇格蘭的歷史學者Tom Devine根據其二戰後的成長經驗,認為聯合王國「本來」是一個福利國家。直到柴契爾執政後,英國才變了樣;他把「恢復國家原始樣貌的希望」寄託在獨立之後的蘇格蘭身上。2013年初一個與獨立公投競選平行開展的草根型運動組織,公共福祉(common weal)開始運作,八月從群眾募資網站(indiegogo)上募得25,000鎊的資金。其所訴求的對象不僅是獨立派,也包括那些認同蘇格蘭應該走向北歐式的社會民主與福利國家路線發展,有別於西敏寺當局主張的競爭性國家與個人優先、贏者全拿的路線。
「SNP」主導的獨立派以三個論點主張獨立的必要性: 民主、經濟與公平。首先,位於倫敦的英國國會最大黨是保守黨,儘管囊括了304席次,然而其中只有一席來自蘇格蘭選區;而保守黨長期視市場化和私有化為萬靈丹,早在柴契爾時代已經失去蘇格蘭的信賴,被認為是造成當地礦區關閉,工人失業的原因。有趣的是,或許因為如此,儘管蘇格蘭首席部長Salmond多次邀約辯論,現任英國首相與保守黨黨魁Cameron就算不樂見蘇格蘭出走,也不願下海辯論,為的可能是避免激勵更多對保守黨反感的人出來投票。然而,如果在國會選舉中贏不了就另起爐灶、成立新國家,難道這算民主嗎? 這樣的疑慮或許不無道理,但反過來說,即便蘇格蘭在國會的59席聯合起來反對,國會的決策仍會施加在蘇格蘭,難道這算是民主嗎?學者James Mitchell強調,"民主正當性"是個重要的考量;假使在某個議題上,即便蘇格蘭議會達成了與英國國會一致的決策,但是不同意見能夠被陳述並且進入討論,即使最後被說服,最終的決策才具有政治可責性。
經濟和公平對實現蘇格蘭的願景來說是密不可分的。獨立陣營主張,獨立後的蘇格蘭可集中籌碼去實現一個更公平的社會。蘇格蘭政府出版的白皮書指出,以蘇格蘭目前的情況而言,即使不計算北海石油和天然氣的收益,人均GDP也有英國的平均水準;若算上石油和天然氣,會是全英國最富有的幾個地區之一(第一當然是倫敦);然而,蘇格蘭的貧窮問題和社會不平等,尤其是受教機會相較於其他已發展國家仍有改進空間。白皮書強調,蘇格蘭的願景是以一個人口不到六百萬的國家加入歐盟的市場。為了立足歐盟,將仿效愛爾蘭,調降企業稅3%以吸引企業投資,並向挪威學習,為保留下來的石油和天然氣收益(這也是剩下的聯合王國損失最大的部分)成立主權財富基金。這些籌碼將被集中起來,確保現有的社會福利,如退休基金和補助,能夠反映物價水平與經濟成長;並且也會發展新的項目,如幼兒照護以增加女性與父母參與就業市場的機會。簡言之,獨立派認為,蘇格蘭經濟自主無虞,獨立之後有更大的空間可以型塑社會發展朝他們的願景前進,而不必遷就英國國會所制定的方向。
然而,問題在於,蘇格蘭是一個早已與英國高度整合的經濟體,大約有70%的產品出口到英國,相較於其他歐盟國家,同樣使用英鎊所降低的交易成本可能是一個優勢。獨立後的蘇格蘭是否還能夠根據目前的模式運作,不無疑問。反對派最有力的主張在於貨幣。儘管蘇格蘭主張以成立貨幣聯盟的方式繼續使用英鎊,認為這符合雙方利益,但英國政府以及首相都否決這項提議的可能性。英國政府指出貨幣政策與一國的經濟和產業政策有關,一旦共用貨幣,萬一英國要維持貨幣供給的方向與蘇格蘭相左,也不能透過直接干預而達成政策目標。而且在風險承擔上,人口是蘇格蘭十倍的英國為前者分擔風險綽綽有餘,反之卻不然。前工黨、現任英國國會議員的George Galloway打趣的說,就像"你不能共用一張聯名卡,卻要求分開付帳。"
此外,獨立後的蘇格蘭,根據人口比例,必須承擔一部分的英國國債(當然也有資產),而蘇格蘭政府和英國政府各自主張的金額卻差距430億英鎊。出入原因在於計算基礎不同。蘇格蘭認為部分債務已經透過上繳的稅金和北海的收益支付給英國了。即使如此,反對派強調,獨立後的蘇格蘭所要承擔的債務根本無法和之後的減稅、提高公共支出的主張並行;更有研究指出獨立第一年要付給英國財政部230億,就佔了2012-13年公共支出的三分之一。而負債/GDP的比率過高也會拖延蘇格蘭加入歐盟的時間。不僅如此,對於缺乏信用史的蘇格蘭而言,利率會比其他國家高,而發行蘇格蘭國債的市場卻很小,缺乏籌資工具將會讓獨立後的財政更捉襟見肘。總之,儘管蘇格蘭政府承諾即便公投過關,還會有一段與英國政府談判的過渡時期,期間舊制仍會持續,但是這短時間的震盪和不確定性帶來的損失尚難以明確估計;而且也無法肯定長期獲益是否可以彌補。
反對獨立的跨黨派聯盟包含曾經執政的左傾政黨─工黨,不可能不理解蘇格蘭獨立派所擘劃的願景。因此,反對派並不針對獨立派的願景,而是強調以現有的財政與經濟結構,單一的蘇格蘭沒有機會實現。此外,Galloway在六月的演講中也藉由喚醒二戰期間不分彼此團結起來的經驗,嘗試動之以情,並指出SNP所挑起的一場過時的,七百年前講法語的國王與蘇格蘭人的戰爭;強調,為了繼續使用英鎊,獨立後的蘇格蘭將不可避免的對保守黨的貨幣和經濟政策做出讓步,最後將是整個不列顛南北人民都不利的向右傾斜。首相Cameron在9月10號的公開信,細數了英國對世界的貢獻(民主與工業革命等等)以及兩國人民的共同經歷,最後懇求蘇格蘭人民別拆散這個"國家的家族(the family of naitons)"。接著,跨黨派聯盟先前各自推出的進一步權力下放(max devolution)計畫書當中,由前工黨首相Gordon Brown推出的版本更獲得首相的背書,適用此法案的地區將獲得更多稅收、舉債與政策制定的權力。
獨立陣營對這些質疑也有所回應。首先,對於貨幣聯盟的可行性和債務承擔的比例都端視於公投過關之後的協商;並且,反對派口中認為貨幣聯盟不可行的依據,並不是真的把英鎊發行銀行視為雙方共同營運的機構,而是視之為單方面的英國央行。此外,在策略上,貨幣議題一直是對選民對獨立選項保持距離的主要理由,不可能期望反對者在這個當口承認貨幣聯盟的可行性;並且,九月初的民調顯示,過半的蘇格蘭選民認為英國政府只是為了累積更多籌碼在虛張聲勢。其次,對於國家的想像,英國政府和獨立陣營也有不同的期待,前者想像的是強國富民,後者則是小國好民;首相的發言動容也不見得能在這點上佔多大的便宜。最後,儘管獨立陣營意識到,很少有現代國家可以完全獨立(成立貨幣聯盟和加入歐盟就是最好的證據);在一定程度上,"極大化的權力下放"(devo max)的提議已經相當接近所謂的"獨立"。然而,進一步的權力下放畢竟只是個提議,是否能夠落實或落實到什麼程度,都建立在9月18號的公投,獨立究竟可以獲得多少選票,2015年中的談判團隊能夠累積多少籌碼上。
或許可以這麼說,現狀的挑戰者企圖建構未來;而現狀的維護者則致力於建構過去。然而雙方都各有保留事項。對於獨立陣營來說,為了實現目標願景,現實政治的運作需要多大程度的妥協?向誰妥協?而這樣的妥協是否會連帶修正原始的目標?由保守黨、工黨和自由民主黨組成的反對聯盟,儘管不斷提及留在英國對蘇格蘭的好處,卻不碰觸留在英國內部符合各黨自身的利益。一旦真的獨立,蘇格蘭的國會席次就算會重新分配到其他選區,但其他地方的選票卻不像蘇格蘭那樣集中到保守黨以外的政黨;亦及,英國國會的政治光譜的中心可能會向右修正,這可能對工黨和自由民主黨不利。即便如此,丟失一大片北方領土、核武基地與自然資源,可能進一步弱化英國在歐盟與世界的地位,對保守黨來說也是承擔不起的評價。最後,無論公投通過與否,英國的中央與地方/區域的關係可能會重新定位,一些經濟條件充裕的地方可能會要求更多的權力下放。(作者為英國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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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蘭獨立大哉問:石油到底有多少?
photo credit:Dave McLear (CC BY 2.0)